天狗

no one i think is in my tree

【犬友】道阿弥

犬友文章归纳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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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(注:有借鉴原著小说的表述,情节取自电影。)

  Summary:友有死后,一个属于犬王的故事。

  

  ————正文————

  犬王也曾尝试着擦去面上红绿相错的彩妆,在第一次为将军与夫人献曲后就试过了。

  那时他们退回室内,犬王对镜拭脸而无所得,友有就在他身旁,第一次用双手认识了这副全新的面容。听到他说自己“亡灵所赐的脸上竟附带彩妆”,友有抚过犬王双眼的大拇指停了下来。

  他离得很近,犬王握住他两只腕放到自己颊上,睁开眼清楚看到同伴似笑非笑的滑稽表情:友有分明想要为这荒诞的礼物发笑,却又深深皱着眉头,然后神色变得越发凝重,灰眼珠急切地来回转动,似乎是想透过阴翳看清面前人的脸。

  “我摸不到。”半晌,友有才说道,显得有些焦躁,“摸不到你的妆容。我只认识你的眼睛鼻子嘴巴,可是拼不起来,也想象不到……”

  “也许平家亡魂能力有限,只能给我这张皮啦,”犬王将手心覆上友有的手背,让他摸到自己的笑,语气稀松平常,“有两只眼睛一只嘴巴,与常人无异,不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吗?”

  可等他回到住处,再次默默审视镜中的自己,又猛然想起那副猿猴面具。天生笑面,红腮绿眼,当天落着樱花雨,他藏在面具后,对宴席主人说,面具下那张俊美的脸,也不过是假面一张啊。——一句精妙的谶语。

  食指指腹划过颊上朱红,犬王观照着镜子那头的陌生者,却忽而展眉,抚面怪异微笑起来,喃喃轻语,不知说给谁听:“我知道的。合该如此,本当如此。”他不识得镜中人的笑面。一张长自血肉、天衣无缝的人的面具,何曾属于犬王。

  他倒扣下铜镜,余光不经意间瞥见背面纹饰,一只孤雁正从芦荡中展翅而飞,线条古拙,颜色斑驳,天水与俱溶溶。

  后来义满将军问起,犬王也只以笑应之:“贱臣生来一张粉面,自然注定是为将军起舞至死,效犬马力。”

  座上人听了,点头合扇击案,向左右微笑道:“听闻中土曹魏之时,有一美男子名何晏,容貌至白,魏明帝疑其傅粉,赐以热汤,大汗,竟并无二致,乃知何郎天姿如此。如今我朝犬阿弥容止闲雅,冠绝天下,亦玉山风姿,连三郎*也有所不及。”

  (*即藤若,世称三郎)

  座下犬王与藤若齐齐拜倒,口中称不敢。其时又是一春,天光惨白,遍处熙熙,仍少年心性的藤若偷拿目光觑犬王一眼,却见他面色如常,正如袖边飘落的粉樱般坦荡自若,只好默然转回眼光,低眉观心。

  在犬王成为将军花之御所的常客前,藤若真正眼见过的不过是当日隔水远观的一曲《龙中将》。他曾听闻今日犬阿弥、旧时犬王的民间轶事,离经叛道,覆张假面便满京都游走,从上京到右京无人不知犬王艳惊四座的猿乐能,那些平家的新曲,那位为犬王不知日夜奏乐传唱的琵琶师,都只存于他所听到的传闻中罢了。然而当时和如今的犬王却如此判若二人,令他心生恍惚。

  室町殿下对新曲十分赞赏:“犬王手持折扇,头戴女面,在花雨中徐徐起舞的姿态,真如天女下凡,端庄之至。业子夫人甚为偏爱,昨夜还对我说起,犬王能面下的真容既如此俊美无俦,何不令他直面而舞,料想更是仿佛画中人。今日光景大好,落花有意,你便以真容相和吧。”

  笛声与鼓应声奏起,雅极,好似掠过水上的浮光。犬王抬起扇子,望向天际时,想的却是另一种音乐,走了音的老琵琶泣声低语,友有一边笑道,以前曾在座里为将军弹过曲子,有幸欣赏观世座的雅乐,真雅,瞎子都能想象到的尊贵之气——他说这些时,是什么语调,是什么表情?

  他有些记不得了。那人的面容好像都在渐渐模糊。犬王转过身,木屐向前走上几步,神情宁静喜悦,又肃穆似有宝相之庄严。他沉默地舞着,眼前耳旁的万象万物皆消褪殆尽,只剩下满天飞花,宇宙现出寂灭的空境——犬王曾经戴过“空”的面具啊,没有表情,没有人味,父亲那时不就想要他一生戴着这样的面具,永世作爬伏的傀儡之影吗?

  “摘下假面,以真容起舞”的命令,本来就只是徒劳,犬王在心里微微笑了,殿下,您尽可观赏这五彩的画皮,我又何时拥有过“真容”。与猫狗为伍的光阴?与琵琶相伴的时月?那是……那是一场他人做的梦。

  鼓声最后一次响起,犬王站定,出神地凝视着手中打开的扇面。刹那间,他恍然大悟,此后自己的起舞再也不会有声音相伴了,转瞬即逝的音乐,脆弱短命的音乐,抓不住的音乐,已经死了啊。

  不久,义满将军为他赐定法名:道阿弥,并许以终身厚禄。一时间,“比叡座大夫”道阿弥之名在民间争相传唱,其典雅歌舞也在朝廷诸官蔚然成风,竟成为评判一场宴席是否尊贵高雅的标志,据说连天皇都曾过问其人。

  “真是好名,看来殿下对你着实颇为青睐,”犬王前来拜访请教时,观阿弥这样说,“说起琵琶法师,如今京都仅存一个当道座,是觉一检校力图合并,以奉正本的功劳——‘当道’之称亦有深意,‘只有这条道路’,只有这条道路是正道啊。从前的奇闻轶事,不过博人眼球,却大坏世风,反混乱民心。殿下呼你为‘道阿弥’,当是勉励你封存往事,立于正位,行天下大道。不过,那日《龙中将》的确使人终生难忘,我也从中悟到许多,真是后生可畏。”

  他双手为座上宾奉上清酒,犬王恭敬接过,答道:“不吝赐教,在下才是感激不尽,若无观世座,何来今日之我。从前半生,不过是无数已死的昨日,早与当下犬王毫无瓜葛。得蒙将军错爱,夫复何求?”

  然而,他是恍惚了。两年来,心中一直苟存的另一个呐喊的声音愈来愈轻,而在这一刻,终于灰飞烟灭,无智无识,仿佛根本未曾存在过——未曾存在过。

  观阿弥关切地望向他,犬王回过神来,那张俊美彩妆的脸上已是笑意,他捧起手中瓷盏,朝长者示意道:“且祝贺在下脱胎换骨,受得新名,恰如从此刻重获新生。”

  ·

  “将军怕大人伤怀,故迟迟未使大人知晓。”使者跪坐在下首,低头向前捧起随身带来的一个长形包裹。只需一眼,犬王即刻便清楚内里之物,他太熟悉了。

  他没有立刻接过,甚至眼皮也不曾一动,神色淡然,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个包袱,直到使者沉不住气正欲抬头窥视时,才轻声问:“什么时候呢?他……”

  使者连忙又埋下头来,念诵般应道:“回道阿弥大人,将军原本只意在解散友有座,杀鸡儆猴,为的是勒令民间尊崇正本,也曾格外叮嘱不可轻动坛之浦友有。但真是造化弄人、天意难测,不知如何,那友有竟曲折来到故尊氏将军墓前,唱起禁曲,言辞大为不敬,冒渎先圣,颠覆我朝,实乃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他又偷偷瞥座上人一眼,继续说:“当时附近兵卫不知殿下有令,便自作主张,待天明后即将其斩首示众,以儆效尤。殿下闻讯后亦感喟不已,命人替其收殓尸骨,又存下这面友有至死仍相伴身旁的琵琶。但思及道阿弥大人其时正闭门苦思新曲,不忍以旧友恶讯相扰,因此使小人今日才报得大人闻知。”

  犬王默然不语,伸手接过琵琶,而没有即刻解开包袱查看。或是于心不忍,或是有意为之,来人察言观色,又叹息着补上一句:算来已二年有余,坛之浦友有死于六条河桥下,也算有始有终,大概早已怀抱琵琶驾云而去,红尘种种,于之何有哉。

  使者辞去未久,窗外忽作雷雨。天神怒吼狂呼,屋中侍人脚步乱成一团,而犬王将琵琶放在面前坐垫上,双手缓缓掀开盖布。蓦然间一声惊雷,天地煞白,鬼神齐泣——他看到断弦与面板,那些早已凝固发黑的溅洒其上的血迹。那是血啊。

  “不,不,他不会就此成佛的,他不会驾云而去啊,哈哈,他不会成佛,不会超度!”他大声狂乱地呼喊起来,双手摸到琴弦的刹那,他拨出一声呜咽低沉的琴鸣。

  犬王近乎痴迷地抚摸过仍能触碰到的那些痕迹,欲望大哭和大笑的两种截然对立的冲动撕裂了他,令他此时此刻想尖声嚎叫,甚至渴望俯身舔吻琵琶染血之处。他臆想出汩汩流动的深红色血液,好像品尝到那人鲜血的味道就能够重新抱住他,温热、鲜活、清晰……模糊!尽是模糊!

  有一个平板的声音从心底钻出,熟悉又陌生,冷冷地朝他讥笑道:“你呀,你究竟的确是人呢,还是一只狗呢?……”

  ——这时,犬王昏昏沉沉地记起,在被上苍抹去音乐的那一刻,他也早已遗失了那人,同时被剥夺了自己曾经的存在。

 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算是活着。可就在前些日子,观阿弥才贺道阿弥之新生啊。如果活着,他是人还是狗呢?如今他连“犬王”也不能做了,是达官贵人席上的比叡座掌门了,他无瑕的美已然征服人间,终于实现毕生夙愿长成真正的人啦。但他又仿佛畏缩在金笼一角,无齿无爪,皮毛鲜亮,儿时澄黄的旧铃铛戴回颈前,一步一叮铃,将军以手击扇称好,然后上前招手,唇边带笑:

  友有死啦。友有死啦。哦哦!我知道你不会发怒发狂,道阿弥呀,你的旧友死啦。——是啊,是啊,两年前,你被我禁足的时候,你忍气吞声为我舞蹈的时候,他就已经死啦,当然,你早已料想到喽。先砍手,再砍头,就在你第一次表演的六条河桥下,柿子树再也不会开花结果了。忘掉吧,忘掉吧,哦哦,这是他的旧琵琶啊,就赏赐给你,记起吧,记起吧!

  犬王再次抬起头来,直直望向正前方时,眼含热泪,脸上却又挂起极热烈的笑容,怀抱琵琶,朝御所方向深深俯身拜下。良久起身,一道闪电在窗外炸开,惨白的光照亮他红红绿绿的面庞,和其上虚浮之至的微笑。

  此后,他偶尔也弹起琵琶来,断了的弦不曾接上,血迹也不拭去,走了调的音任他走,就坐在庭中,抱着琵琶来回拨弄剩下完好的两根弦,与其说是弹奏,不如说是当做玩意儿消遣,哪有旋律可言。侍儿听了都捂耳逃开,倒只有几只狗绕膝安睡。义满将军听说,一笑置之,反而赞他闲逸情致。

  有人出于怜悯建议他,或者可以私下请京都名匠精确复制一把新琵琶,这面旧的尽可以留作念想,再不济,补上新的弦,换掉坏部件,也还是原来那把,何必胶柱鼓瑟?

  琴弦断了犹可续上,然而山口、风枕、覆手如何?面板背板又如何?从微小一处开始生发的不可挽回的变化,若一面琵琶终于从里到外拆换了个遍——又还是原本那面琵琶么?

  犬王此后只曾迈上过一次六条河桥。深夜沉寂,孤身一人漫步至此,再回神时已是在河水之上。他无声地对着桥下喊:友有——友有——放出声音来:友有——友有——

  “啊,对呀,我的名字早已被更改了,他找不到我啊。”可想要用“犬王”这个名字召唤,又如何都无法出口,久久抵在喉头,哽成一场歇斯底里的大笑。

  他笑得快脱了力,一边想,对呀,我已经从极致的丑摇身一变登上美的顶峰了啊,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平家的亡魂们篡改过,连最细小的角落都换新了,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吗?现在这个人,怎么还能叫群狗之王?——我是谁?——我是谁呀!

  存在吗?存在过吗?存在吧!不存在吧?谁存在?我吗?以前的我?将来的我?如果存在过,是先有犬王还是道阿弥呢?是先有我还是我的歌舞呢?我是谁?

  哦哦,是空啊!假面下是“空”啊!

  他一直踉踉跄跄跑回居所,远远看到一位使者已在门外守候多时,他来请道阿弥大人前去御所,为殿下献曲。

  犬王收敛姿态,慢步走向来人。相传迦叶破颜微笑,了悟通达;此刻世界亦化归为水,而犬王——道阿弥,神情宁静,颔首笑道:

  “我生来注定是要为殿下起舞至死的。”

  

  Fin.

  

  

  ——长长的后记——

  (虽然长,但还是希望能瞄一眼😭请多多和我讨论,特别荣幸!)

  这一篇是我个人非常喜欢,写得也非常痛苦的文章,感觉有点燃烧生命hhh

  写下这篇文章的初衷,是为犬王所谓“背叛挚友唱样板戏”的举动辩护。而其中的核心问题,就是自我的同一性问题:我如何知道我是我?我是我吗?我之中有没有不同的我?

  众多影评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:当犬王获得正常的容貌,走进宫中时,原来的他也就死去了。这篇文章就是想循着这条路,将这种“我”的毁灭发挥到极致。

  文中的犬王提出,“若一面琵琶终于从里到外拆换了个遍——又还是原本那面琵琶么”,这个问题参照著名思想实验“忒修斯之船”。除了这种初始形态,还可以继续往后推演,中心问题都是:新船与旧船到底是否具有同一?对文中的犬王而言,是没有的。他想守住琵琶的原样,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友有,而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自己。

  首先,犬王失去了自己原先的肉体,而获得一张生于血肉的假面。然后,当足利义满赐给他“道阿弥”的法名时,他也大半失去了自己的名字——名字是重要的符号,尤其这是他自己取的,而且也代表着他自由恣意的前半生。(这里也是想和友的三个名字作对照)——最后,他也许会失去记忆和天性吧。

  按照洛克的记忆理论,记忆将不同时间的我们整合为一体。然而犬王在逐渐失去它,失去音乐,失去友人,失去自己原先开始舞蹈歌唱的初始生命冲动,失去“我”。此前此后,譬如“新生”,新生的道阿弥,自然不再是那个犬王。但灵魂不会完全更新,他还会爱着友有,还有无数个关于命运的问题,还渴望自由,然而新生的(主宰心神的)“道阿弥”,却依顺地向将军拜下了。

  原著小说里,父亲为他戴上“空”的面具,随他活着,仅仅希望他活着而已(这是魔物的要求)。我想,这不就是傀儡么?他不就是想要犬王做一个半死不活的傀儡吗?但是他的愿望从某种意义上实现了,犬王起舞,歌唱,成为能乐大师,又何尝不是命运的傀儡?

  “是先有犬王还是犬王的歌舞”,这也是我非常好奇的问题。生来被诅咒,听到音乐就想舞动,只有起舞才能恢复正常,这一切不都是被安排好的宿命吗?在古希腊英雄传说里,有无数悲剧讨论的就是“命运”的问题,人成为神棋盘上的棋子,自以为是自由的,但其实到处都是伏笔。

  最后一句话算是犬王的大彻大悟,殿下,既是平家的将军,也是足利义满其人,由生至死,大梦一场。

  (后记的后记:这篇关于生与死的文章,我也想献给孙博老师。孙老师于今日凌晨过世,他是我最喜欢崇拜的音乐剧男演员,人生无常,一路走好🕯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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